从严嵩洞说到奸佞跪像

涂  默


    严嵩洞在江西省分宜县的钤山腹地,属喀斯特溶洞。十几年前,县文联老卢带我去打探过一次。我们摸索着往洞里大约走了10米,路面猛然往下跌落,火把的散射光无法洞穿脚底下厚重的漆黑,我说回吧,就出了洞口。1995年秋天,我再去分宜的时候,严嵩洞内已装了电灯。受了老卢的鼓动,我钻进去看了看,发了一些书生议论,写了一篇文章在省里刊发,竟惹得分宜一些同志大为恼火。
    严嵩洞原叫洪阳古洞。当地老辈人说,这个洞原本有个出口,严嵩在洞里读书前后,洞口不知何时堵塞掉了。分宜民谚:钤山八峰七峰通,一峰不通严嵩洞。意思是说,钤山每个峰下都有两头皆通的洞穴,唯有严嵩洞是个死洞。
    新装在洞穴各处的现代照明设备廓清了有限的空间,却不能把久远的岁月拉近,隐藏在洞深不知处的古老历史依旧诡秘得很。耳畔间断的滴水声,路边厚厚的细砂,都说明脚下的沟谷崖壁是往昔的暗河故道,只是不知道从什么地方走出了洞穴。四周岩壁早已熏黑,无数举着火把的探洞者就这样在洞内留下了疑惑的乌云。石头上有几处人工挖掘的新鲜痕迹,那是旅游部门为了开辟旅游资源,派人寻找出口无功而返的记录。
    我在《破译严嵩洞》(《赣江大众报》1995年11月22日)一文中写道:
    “我感兴趣的是,严嵩小时候在这个洞内读书,当时洞内就没有另外的通道吗?他为什么偏偏选一个死洞苦读经史典籍呢?或许生前没有给家乡带来荣耀、死后却给乡里留下屈辱的他,惹得天怒人怨,才有一个洞口坍塌?”
    “为了攫取权势,不惜伤天害理,非严嵩始,也不因严嵩亡而告终。”
    就这几句评价严嵩的文字,据老卢说,分宜有人愤愤然,准备到省城来找我理论。
    这里还有一个背景,现在可以交待一下。
    严嵩的后人到今天已是十几二十多代了吧?其中有一位颇有身份地位的后裔,决心为老祖宗平反,筹集几十万元作为预支稿酬,征求为严嵩正名的长篇历史小说,以期改变京剧舞台上严嵩的丑角形象,推翻《明史传》等史料记载。我原以为这不过是严氏某位后人的一厢情愿,不料真有知名作家跳上台去踊跃接招,准备塑造一个全新的严嵩。我不明白,为了几十万元的悬赏他愿去为魔鬼召魂?我终觉得此事过于蹊跷,借游严嵩洞机会发问,问问历史上的严嵩包括为他喊冤者何苦钻进死洞不肯自我解放?此时,分宜县内力主为严嵩平反的一派,得知省内著名作家重写严嵩传,很受鼓舞,正在准备推翻史实的辩驳文章,与长篇小说互为呼应,不期然被我的短文干扰了一下,在他们看来不仅伤害了分宜人的地方乡里感情,也是对我上司大大的不恭。
    为了迎接随时引发的辩论,我开始读点明史。中国历史上王朝更迭,我最不喜欢的朝代除了偏安江南的南宋之外,就是这个明代,总觉得妖气太重,鬼怪太多。不过,分宜的同志并没有找上门来,我也一直在期望中等待拜读那位作家创作的惊世骇俗新型人类严嵩传。
    关于严嵩,《明史》有传。《明史》系清代张廷玉等奉敕官修,资料多以《明实录》为据,在二十四部“正史”中,属上乘之作。《明实录》为明胡广等历朝史官撰修,因是近距离观察记录,加上多数史官敢于秉笔直书,实录的真实性程度很高。其中,《世宗实录》云:“嵩柔佞深险。”四字评语,形象逼真而可信。
    京剧《打严嵩》,一名《开心府》,说的是御史邹云龙设计痛打严嵩的故事。周信芳、马连良、谭富英都饰演过邹云龙。
    (唱西皮快板)手指严嵩高声骂,骂声老贼听分明:凭着文来凭着武,凭着何人为公卿?你不该害死杨继盛,你不该害死夏言与张经,你不该欺君乱朝政,你不该残害众黎民。越骂越说心头恨,打死你这老贼才称心!
    唱词中提到的夏言,江西贵溪人,在明世宗前期担任礼部尚书、内阁首辅(丞相)。严嵩借着同乡的缘份,在家中设宴,请夏言前去做客,想方设法巴结他。夏言并不买他的账。他亲自拿着请柬到夏府相请,吃了闭门羹,竟双膝一曲,长跪在夏言府前,展开请柬,和声朗诵,声调婉转,真挚感人。这个夏言大为感动,扶起在翰林院供职的同乡一同去他家赴宴,喝得昏天黑地,至晚尽兴而归。此后,夏言将他引为知己,当作接班人加以培养,提携他步步高升。嘉靖十五年,严接替夏做了礼部尚书,位达六卿之列,立即翻云覆雨,将内阁首辅夏言视为继续向上爬的最大障碍。夏“豪迈有俊才,纵横辩驳,人莫能屈”(《明史·夏言传》)深得明世宗宠信,也就恃才骄横,不把别人放在眼里。严是何等狡猾之徒,处处设计把夏的傲侮引向皇帝,不断打小报告诬陷,将夏削职为民赶回家去。严并不罢休,竟不顾国家边防利益,利用“议复何套”事件,编织罗网,终达到了害死夏言、夺取内阁首辅的险恶目的。
    严嵩把持朝政二十一年,父子奸贪,招财纳贿,卖官鬻爵,残害忠良,终因儿子事发直至身败名裂。
    在中国漫长的封建社会里,在老百姓看来,唐代的李林甫(?-公元752年)、宋代的秦桧(1090-1155)、明代的严嵩(1480-1569),并列为中国三大奸臣。
    我们出生在某地,当然希望这块土地拥有贤哲、俊杰、英雄、清官,或者大诗人大作家,不仅光耀乡梓,更能激励后生,从经济学的角度看问题,也是独有的旅游资源,却不希望本地出现过佞臣、贪官、恶棍、汉奸诸如此类的坏人,这种心理当然是可以理解的。但是,地方上历史人物中的大坏蛋,家族祖先里的大败类,是客观存在,后人无法改变,也无需去改变。
    对于历史上的反面人物,在占有史料的基础上展开讨论,发表翻案文章,并不是坏事。譬如曹操,郭沫若在五、六十年代写过翻案文章,接着,用一出话剧《蔡文姬》想把曹操脸上的白粉刮干净。到了新千年,又有文艺作品为曹操平反。对于三大奸臣,不论是李林甫、秦桧,还是严嵩,想为之翻案,比重塑曹操形象还要难上一万倍。曹操有功有过,三大奸臣何功之有?既然是百家争鸣,严氏后裔重金雇写手,奖励为祖宗昭雪的文章,那么,对坚持历史定评、画活奸臣灵魂的作品是不是也给予奖励呢?不知严氏后人是否有这等度量?
    与分宜同处淅赣线的杭州,岳飞墓前,自明代正德八年(1513)始,有秦桧、秦桧妻王氏、万俟铜铸跪像,万历二十二年(1595)增铸张俊跪像。后来,年长日久,四像又为游人击碎。清代雍正九年(1793)用铁重铸四像,跪于墓前。以后又遭多次击碎,多次重铸。“文革”初期,我“串连”到达杭州,特意拜遏岳飞墓,捡了块石子投掷秦桧的头。“文革”深入进行之后,岳墓被毁,跪像不知去向。1979年,粉碎现实中的“四人帮”后,人们再次用铁铸造历史上的三男一女“四人帮”,让他们永远跪倒在忠魂面前。
    “青山有幸埋忠骨,白铁无辜铸佞臣”。真可惜了那四堆白铁,无辜地代人受过。近五百年来,有没有秦王万张的后人“解放”自己的祖先,不让他们下跪呢?有。明万历年间,浙江巡抚王汝训因与王氏同宗,仅让秦、万二像跪于墓前,偷偷地将王氏、张俊二像沉于西湖,结果自己的名字也钉在耻辱柱上。不久,浙江潘司又将四跪像全部恢复。我们不知道,“文革”期间是谁搬走了四跪像,是红卫兵的“造反”行动,还是这四人后裔在搭救祖先呢?这是一个谜。不过,我认为前者的可能性更大一些。因为,至少秦桧后人中,就有不少的明白人。
    据清代钱咏《履园丛话》记载,乾隆年间,曾任翰林院修撰,常侍从乾隆左右的秦涧泉,是秦桧的后代子孙。乾隆偶问:“你果真是秦桧之后?”秦涧泉答曰:“一朝天子一朝臣。”意思甚明。有宋高宗赵构这样的昏君,不想不愿雪靖康之耻迎二帝以返,就有秦桧这样的奸臣投其所好,为虎作伥,杀害抗金名将岳飞。秦涧泉回杭州探亲,与老师袁枚同游西湖,在岳飞墓前,面对先祖秦桧的跪像,袁枚要他撰对联以明心志,他写了两句话:“人从宋后少名桧,我到坟前愧姓秦。”实事求是,尊重客观历史事实,不为祖先遮丑饰恶,又能反省自律,表明在秦桧后人中亦有反叛秦桧的义胆忠魂。
    不论是秦桧之后还是严嵩之后,要他们承担桧或嵩的罪恶,绝对是不公平的,世人也没有这样要求。“出身不由己”,要后人继续吞咽千百年前先人种下的苦果,并非历史唯物主义的态度。但是,倘若为千百年前的奸贼鸣冤叫屈,进而用重金购买“正面”形象,也并非尊重历史的明智之举。
    奸佞酷吏贪官也有作用,那就是毛泽东所说的充当反面教员。我想,分宜方面可以大度一些,参照岳飞墓前四跪像的先例,至少可以在严嵩洞外立一块牌子,摘抄《明史·严嵩传》,让游人得一点历史知识,也可引出一些做人的教训。我5年前的那篇短文,其实,重点不在于说严嵩是什么人,是想说说为什么一个人一旦钻进权利与金钱的“死洞”便无法解脱。严嵩小时候是个很聪明的孩子,读书很用功。明孝宗弘治十八年(1505),他25岁便考中了进士,后又被授予编修官职。因重病,不得不返回分宜,在县城南门外钤山堂隐居下来,一住就是10年。这个时候,他还有正义之心,写过一些反省时政、忧虑国事的诗文,如“定数难移岂信然,但修人事可回天”,也讥讽过明武宗的荒唐行径,写景咏物诗清新可读,一部《钤山堂集》可以作证。他在分宜家乡的所作所为并不坏。他于明武宗正德十一年(1516)北上返朝复官,不知是不是“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浊”,反正他渐渐权欲薰心,不断伤天害理,让父老乡亲大为伤心。我在那篇短文里颇为惋惜地写道:“只可惜了文才,一本《钤山堂集》诗文颇佳,偏偏去当奸臣!”“前车之覆,后车之鉴”,是可以有很多让人思考的地方。
    现在,各地都在修地方志。我看过一些县的新县志,人物卷解放后干部栏内,只有达到一定级别的官员才能忝列其中,但也有达到了这个级别却不列名的情况,原因是这些人被处决或判过刑。这真是大可不必。为什么不尊重事实?就说江西省吧,今天或明天修省志的话,副省级以上干部的名册肯定要占去许多页码的,不知会不会列上贪官胡长清副省长的大名?窃以为应该记录在案。胡长清在某些方面有些像严嵩。严有一本文集表明他的文字功底,胡有一手好字,显示他的文化水平。他们生下来并不就是民贼,胡长清小时还吃过一些苦。严一旦大权在握,立即把恩人置于死地。胡呢?在省长助理、副省长任上4年多时间就暴敛钱财700余万元,最终把自己送上了绝路。
    但我们不少人偏偏健忘。就在去年,江西省会南昌满街都是胡长清的墨宝,怎么一夜之间都铲得干干净净呢?留一两块胡长清书写的匾牌作个“纪念”,挂在大街上“示众”,有什么不可?他在台上,趋炎附势去求字,不惜动用公款充当“润笔”;他一倒台,慌不迭毁字灭迹推个一干二净,这又叫什么作派呢?有些媒体报道此事时,着墨点在于称赞铲字人的觉悟,也许是这样的吧,却过于皮相了一些。
    在南昌市郊的西山,有方志敏烈士的坟墓,我多次去祭扫过。他任闽浙赣边区苏维埃主席,“经手的款项,总数在数百万元”之巨。经他批准,两次就给中央苏区送去350两黄金,自己却过着极其清贫的生活。在怀玉山被捕时,国民党士兵搜遍他全身,“除了一只时表和一支自来水笔之外,一个铜板都没有搜出。”为了可爱的中国,方志敏英勇就义。因了贪欲,胡长清被法律判以死刑。同样是死,却有天壤之别。不是怕玷污了烈士墓园的话,我倒提个建议,是否参照岳墓前立秦桧跪像的办法,在方志敏墓前铸个胡长清跪像如何?这样做的作用有二,一是此地有正面典型方志敏,反面典型胡长清,一切后来者,当然主要是为官为吏者,大概可以走好吧?第二,防范有人为贪婪硕鼠鸣冤叫屈。这不是不可能的。那些得了他好处的男女,对胡的处决全都心服口服吗?时间是记忆的清洗剂,日子久了,历史上有定论的又怎么样?汪精卫是大汉奸吧?前些年就有一本几人合写的时政畅销书,大谈汪精卫少年天才如何委曲求全,一派胡言乱语。中国人,包括汪家后人,是不会有人出资奖励为大汉奸做翻案文章的,但日本右翼势力就难说了。日本极右分子连南京大屠杀都加以否认,一座南京大屠杀纪念馆的存在,无论如何都会增加他们翻案的难度。所以在这个意义上,我提议立胡长清跪像,让后人投掷石头。
     
    《大地》 

关闭窗口